作者:余思发布时间:2015-10-13 09:27 2174字
“夏瑞!牛!”
“夏瑞师兄,真的帅呆了……”
“夏瑞夏瑞……以后还要再回来开演奏会……”
演奏会空前成功,刚上台的时候还有些紧张,不过很快一切就好了。
在后台,我们接吻,嘴唇贴在一起,在幕布后面互相温热着对方的身体。宜妍的眼皮上闪烁着一些明亮的颜色,那些颜色有一个名字——骄傲。“我为你自豪。”她说,“去吧。”
我们再次拥抱,她说:“加油,这是我们达成理想的第一步。”
就是在这个时刻上台的,我弯腰向观众致意,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开始弹了,一瞬间,就是在接触钢琴的一瞬间,立刻进入了完全忘我的状态。
我一直在想,“有我”“无我”这两种境界在演奏上的区别。王国维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也许在演奏上,“有”与“无”都是一种技巧,把自己放进曲子里,随着声音嬉笑怒骂还是跳出来旁观着这曲子的动向,让它们自己前行,自己相爱。
演奏会的一切都配合得非常完美,特别是《她的睫毛》这首歌的效果非常理想。弹起钢琴版的这首歌曲时,全场的人都在放声跟着哼唱着,突然间觉得自己无比幸福,生命存在着太多无法忘记的瞬间……
在落幕的时候,我将永远记得那些呼喊的声音,它们属于那个辉煌的夜晚,那个夜晚是享受的,是我的钢琴独奏会,我一个人的,完全个人的独奏会。
中场休息的时候,坐在后台休息,宜妍跑上来给我送水。“快去准备一下,就要上台了。”她在我怀里探出头来说,一边整理着我的衣服一边自言自语,“西装扣好了么,皮鞋的鞋带系好了么……”
“也许以后都不会有开演奏会的机会了……”上台前我对宜妍这样说。这是母校给我的机会,每一年钢琴系的研究生都会有一个开独奏会的机会,仅此一人,竞争激烈常让人头破血流。
“这一次大家都对你心服口服,你的才华所有人都看得到。别自怨自艾,别忘了,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去美国,我们要一起申请美国朱丽叶音乐学院。”
轻轻抱了抱她,她永远都是个快乐的女孩,她的身上有一种自信的气质,这很吸引人。
这真的是我毕业前在舞台上苟延残喘的最后机会。这样说有点伤感。大学四年一溜烟就这么过去了。谢幕的时候,灯光打下来,看见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宜妍和我的父母并排坐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是幸福的微笑,还有祁周、宫教授,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停止最后一个音符时,手指悬空在空气中,与钢琴的琴键只有微小的距离。Bach,Scarlatti,Chopin……最后一首《平湖秋月》,这是我当年考进音乐学院时弹的曲子,所以以《平湖秋月》作为结束曲,对我来说有特别的纪念意义。
耳朵听着钢琴最后的尾音在细微的共鸣中慢慢消逝,整个演奏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我的手指还是微微颤抖着,身体里最绝妙的部位——这十个手指终于像一片在风中飞舞了很久的羽毛一样,轻轻地、疲倦地靠在白色的琴键上。
终于圆了第一个梦。
每一个把演奏当作生命的人都一样,结束的时候总是有些伤感的。
沉醉在那样的伤感里。然后整个演奏大厅就响起了轰隆的掌声、欢呼声,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掌声吗?真的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慢慢地,黑暗中那束淡蓝的追光离开了我,转而整个舞台都炫目地亮起来。
站起来向台下的观众致意,父亲和母亲已经泪流满面。母亲此时依偎在宜妍的身边,静静地享受着幸福。
师弟师妹送了鲜花,我捧着,轻轻挥舞着鲜花向观众致意。
宜妍今天穿了黑色的小礼服,笑容很美。
然后彩带就飘起来了,我突然在那些缤纷的鲜花和飘带中看见自己的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坐在钢琴前哭鼻子的样子。那时候节拍器总是在钢琴边上不失时机地打着机械的拍子,那时的爸爸妈妈还是如此年轻。而我却是个无知的孩子,像所有学琴的孩子一样倔强、抗拒。
我永远记得那个青涩少年坐在钢琴前微微发抖的模样,我永远记得在文化馆里纪老师一次又一次发火的样子,我永远记得在三楼的那个小琴房里,宜妍不分昼夜陪伴着我的每一个时刻……
对,没错。又想起了那段话,爱的确是装在时间里的。父母的爱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无限大,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悄悄涌出了眼角。
又看见了她……
林安……
她好像就站在观众区的最后面看着我,微笑着。
原来林安是需要安静地想念的,闭上了眼睛,看见自己往回走,脚步穿过屋顶缓慢接近星空,萤火虫徐徐飞舞在风中,或者还有雨,细雨湿流光,芳草漫长。雨停了,树叶上是层层的水珠,缓慢地落下,亲吻大地,变成泥土的一抹芬芳,这一切都是安静的,像昏睡的梦。
在那个寂静的小山坡上,林安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散了,飘散在风里,她侧着脸对夏瑞微笑着,穿着洁白的连衣裙,黑黑的睫毛很好看,单眼皮的眼睛看着远方的碧海蓝天。
记忆中的她永远都是侧着脸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事物,不管是在寂静的山坡上,还是在钢琴前,甚至是她面对你微笑的时刻,她永远都只是侧着左脸看着所有人,单眼皮的眼睛透着单纯的笑。
也许人的记忆总是会被不自觉地美化。
事实上林安根本没有回忆中的这么美,她也从不穿白色的裙子,更不会那么骄傲地站在山坡上吹海风。她只是那个自卑的女孩子,她侧着左脸看着所有人的原因,是她的右脸有被火灼伤的疤痕,那个大红疤被她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却总是能若隐若现。那些疤痕早已愈合,光滑地留在她的脸上,像一个怎么也遮不住的商标,贩卖着她的卑微。
我终于想起来,十六岁那年离开北戴河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林安,生活像是一条精细的轨道一样,一瞬间偏离了它,然后就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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