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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二年。

玉府里，一片愁云惨雾。

大门外挂了一对白纸糊的极大的纸灯笼，两个垂头丧气的家人穿着白裳白鞋，头上扎着白布抹额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所有进出的宾客一律面无表情、来去匆匆，连带着门口两个脖子上扎了白绣球的石狮子也无精打采的。

府里所有廊下都挂满了白灯笼，规格比门口那两只稍小一些，寒风一吹，单单薄薄，晃晃悠悠，好不凄惶。

大堂正中设着一块巨大的白布，上写着一个差不多大的“奠”字。下面设着一张横案，正中是玉老爷的灵牌，前面一只三足铜香炉，香炉中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香炉左边是一只青花盘子，里面装着祭奠用的新鲜瓜果，香炉右边也是一只青花盘子，里面放着几块点心，上面均浮着一层薄尘。横案正前方停着一口青黑色的棺材，棺盖停在里面亡者胸口的位置，下半截搭着黑色幔帐，幔帐的流苏垂在地上。棺木两侧是哀哀待举的家人和下人，其中最显眼的是死者的夫人——李氏和由她所出的长子——玉堂。李氏此时看来气息奄奄，几日哭灵下来，她的嗓子已经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精力也快要枯竭，此时正半倚半靠在儿子的身上，玉堂虽然年少，但也尽力跪直身体，以自身承受着母亲的重量。

对面的黄姨娘抬起手，用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假哭了几声，偷偷抬起眼睑瞟了一眼对面的李氏，看到这样的情形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但面上却又不动声色，微微曲了身子，在麻衣的遮掩下，悄悄伸手掐了一把旁边快要睡着的乔姨娘的背。

乔姨娘吃痛，条件反射地向前躬身，刚好一头磕在堂下烧纸的铜盆上，瞬间伴随着头发烧焦的糊味儿烫起了一块油皮，登时疼得她眼泪直冒，不由得怒上心头，一边睁眼一边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掐了老娘？”

玉润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由于下人疏于职守，甚至都没有传报一声儿，就让她进到了大堂。

她不发一言，甚至连扶着丫鬟玲珑的那只手都没有颤一下，带着琳琅、琉璃、璎珞，稳稳地迈过了门槛。

乔姨娘看见玉润，啜嗫了下，收了声。

便有机灵的下人叫了声“大小姐”，接着马上递了蒲团过来，玉润稳稳地跪了，接了香，磕了头，把香交还下人，由玲珑搀着起了身，泠泠的双目四下打量。

黄姨娘赶紧迎上前来：“大小姐可算回来了，可教我们好想！家里尽是不主事的，要是大小姐早点回来，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帕子，装模做样地在眼角擦了擦。

玉润只对她点了点头便望向乔姨娘。

乔姨娘只觉得犹如三九天兜头一盆冷水泼来，全身上下抖成了筛糠。

玉润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罢了。

李氏挣扎着准备站起身来，玉堂连忙伸手去扶，却被玉润伸手按住了李氏的肩，琉璃把蒲团掇过来，玉润便跪下，对着李氏也磕了三个头，行了大礼。玉堂便也要对玉润行礼，玉润眼角微瞟，璎珞便会意地拦住了。

下人送上备好的孝服，琉璃接过来，玲珑便道：“请大小姐更衣。”

玉润无言，扶着玲珑的手，走入了后堂。

乔姨娘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狠狠地瞪了黄姨娘一眼，黄姨娘原本想要回一两句的，但思虑到玉润还没有走远，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玉润进了卧室，璎珞随即从外面掩了门，与琳琅一起更衣去了。琉璃放下孝服掇过凳子来，玲珑善解人意地道：“大小姐，喝杯茶吧！”

玉润微一颔首，在桌边坐下，闭上眼。琉璃便斟了茶来放在她手边够得到的地方，接着将手放在玉润肩上轻轻地捏了起来。

玉润端起茶抿了一口，阖上的睫毛便湿了。但也仅仅是湿，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玲珑也不再搭话，琉璃专心地揉捏起来，气氛一时变得非常沉默，寂然无声。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工夫，玉润睁开了眼睛，琉璃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玲珑小心地问道：“大小姐，更衣吗？”

玉润微一点头，玲珑便扶她站起身来，琉璃手脚利落地将玉润身上的一色天青褂子和石青刻丝外裙除下，只剩下素锦落白梅的里衣，接着服侍她穿上了纯白的孝服。玲珑又扶着玉润到妆台前落座，琉璃又轻快地撤掉了她头上的蓝宝石银凤钗，几枚细小的蓝宝石、珍珠镶银簪花和一副蓝宝石镶银耳坠子，通了头，挽了一个最简单的素髻，只在一侧的鬓边簪了一朵绒线扎的白花。

玉润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扶着玲珑的手起了身，转身向外。

琉璃开门，璎珞接了玉润的手，和琳琅一起扶着玉润去大堂，玲珑与琉璃自去换装。

李氏此时已好了很多，兴许是因为玉润回来她便有了主心骨的缘故，因此也不再靠在玉堂的身上，而是自己跪直了身子，哀哀地哭着。

乔姨娘面无人色，低下头去，又开始哆嗦。

黄姨娘又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玉润便按未嫁女的规格重新举了哀，跪在了玉堂的下方，身后是璎珞、琳琅。

这回乔姨娘不敢再偷懒，只得跪直了身子，把一个发福的身体支撑在区区两块膝盖骨上。

黄姨娘也正了色，低了头，不敢随意去抽她那块帕子。

玲珑和琉璃换了衣服来，也一言不发地跪在了璎珞和琳琅的边上。

全家上下顿时变得肃然起来，就连门口那两个下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招呼客人的声音都大了些。

直到发丧那天，一切都井然有序，虽然玉润一直在灵前守护，但她那四个丫鬟却着实忙了起来。

玲珑请了玉润的示下，玉润仅是点了点头，玲珑便知她是凭藉自己操办起来的意思，也就是说一切听凭她做主，她便马上找了琳琅她们几个商量，操办了起来。

琳琅单管帐，一来无论进出项须得经过她的手精打细算一番，从而让之前那些个奸懒谗滑、妄图从中获利中饱私囊的下人和商人无处下手；二来家中田产、财物、古董若干，夫人、公子、姨娘衣饰钗环，下人月例银子全部清算，梳理出财物遗失、偷懒懈怠等烂账若干，都押至玉老爷入土为安之后一起回明了玉润再算。

琉璃单管照应玉润、李氏和玉堂的饮食起居，斟茶倒水，因其细心妥帖，这几人虽然连日举哀，精神却不见萎靡。

璎珞单管接待客人，向下人发话，因其灵便擅应对，举动有礼，且内眷不便见外客，由小姐的贴身丫鬟来迎客倒也十分妥帖。再兼之其忠心耿耿、正气凛然、谈吐间中气十足，赏罚有度，故下人们均提了一百二十万个心做事，一扫之前萎靡不振、懒散推脱、敷衍塞责之气。

玲珑负责每日听取其余三人的汇报，杀伐决断，屡出奇招，整治得全家上下服服帖帖。

玉老爷就在这样的井然有序的氛围下终于入土为安。

期间玉润没有多说一句话、一个字，除了举丧哭灵、日夜守灵，只有玲珑问她要不要喝茶、进不进点心的时候点头或摇头示意，竟是不操一点心的架势。

黄、乔二位姨娘起初觉得不满，后见举家上下竟是越来越齐心协力的光景，方才庆幸之前没有多嘴置喙，同时心里对这位大小姐的敬畏却又更深了一分。

而那些丧事期间偷奸耍滑的下人和被琳琅查账查出来对不上的下人们则是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生怕玉老爷入土之后玉润兴师问罪。

谁知玉润自发丧回来之后就进了卧室，除了向李氏晨昏定省之外再不四处走动，连膳食都是璎珞端到卧室里用的。

就这样一直提心吊胆到了玉老爷的三七过后，玉润除了孝服的那天。

就算知道伸头是一棒、缩头也是一棒，临到头来，那些下人还是眼皮子跳个不停，不知道大小姐会怎么发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