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凌云发布时间:2015-11-27 20:00 3829字
大堂里灯火通明,玉润在上首坐着,李氏、玉堂、玉涧、乔姨娘、黄姨娘均到得齐了。
大将军府的回帖来了,说是月余便遣人来接。
帖子在玉润的手上。
玉润此刻看着黄姨娘。
黄姨娘的帕子早攥成了一块湿布,暗道大将军怎地办事这么不牢靠,接便罢了,还先回个帖子做什么,白生了这些事端。但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强自镇定地攥她的帕子。
玉润阖了眼道:“问。”璎珞便走上前来问道:“姨娘必是知道这帖子的事?早些说出来吧,也省了大小姐许多功夫。”
黄姨娘见璎珞这样问,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她好歹也是个姨娘,多少有些体面,如今被一个丫头逼问着,算怎么回事呢?于是口气里便很带了些不耐烦,向着璎珞啐了一口道:“怎么?玉涧是我生的,难道当娘的做不得女儿的主?如今老爷不在了,我这当娘的不为她打算,谁为她打算?总比让外人指手画脚的好!”
璎珞没料到她竟然这样说话,登时大声驳道:“什么娘?哪里来的娘?现放着夫人在这里,嫡母尚且没有作声,庶母又哪里来的打算的资格?夫人暂且不言,主子们还有大少爷和大小姐两位,明公正道的,大家都是下人罢了,二小姐的事情如何轮得到姨娘操心!”
“你!你......”黄姨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又强支着脖子补了一句:“嫡母哪有亲娘亲!”
乔姨娘内心有些幸灾乐祸,黄姨娘平日里仗着生得美,又比她年轻,人也讨老爷的欢心,不知欺到她头上多少回,她都只能一一忍了,而今大小姐可不是老爷,容易被她三言两语对付过去的,说不定要打要罚,正好出了自己心里这口闷气。于是心下一松,嘴角便不自觉地带了些笑容。
玉润正阖着眼,并未看见,黄姨娘却看见了,因着平日欺负乔姨娘惯了,立时不饶人道:“姐姐笑什么?莫非我作不得自己亲生女儿的主,你便作得了?”
听见黄姨娘这话,玉润睁开眼来,目光直盯在乔姨娘脸上,亲口道:“姨娘有话说?”
乔姨娘哪里敢说些什么,一面在心里骂黄姨娘祸水东引,一面啜嗫道:“许是牙病犯了,有些嗖嗖的疼,扯着了嘴角,还望大小姐不要见怪。”
玉润方才转过了眼,看向李氏:“依夫人之见该当如何?”
李氏看也不看黄姨娘一眼,道:“既然人家亲生的娘都打算好了,我也不便置喙,一切听凭大小姐做主。”李氏说这话的时候,专门加重了“亲生的娘”这几个字的语气。
玉润又看玉堂。玉堂因李氏的缘故,深恶黄氏,因此一向不与玉涧往来,玉涧又深居简出,甚少主动出现在他这个兄长面前,这个妹妹对他来说可有可无,见玉润问他的意思,便摇了摇头。
玉润再看玉涧。玉涧早已是噙了两泡泪在眼里,强忍着才没有掉下来,身子早已坐不稳当,扶着青莲的手,整个人微微地颤栗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娘竟然打得是这个主意,让她去做太子妃的大丫鬟,在这家里即便万事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但最起码她还有小姐的名分、站着小姐的地位,若是给人家做了丫鬟呢?就生死由她、听天由命了么?若自己得了面子,她便跟着挤上前来讨赏,若自己不得势,她便装作看不见......真真是好狠的心!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与她才是互相依靠、相互扶持的那个,谁知树倒猢狲散,别人尚且没有怎样,倒是自己的亲娘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她待要说个“不”字,但看大姐沉吟不语的模样便知此事难办,便是说出来又能怎样?大不了绑了交给将军府的人带了去。她一个闺阁女子、一介弱质女流,也只能任人摆布,哪里有说不的权利?这深宅大院,这满屋子与她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人,竟没有一个人为她出头、做她依靠,这个“不”字,她又能向谁说去?又有谁会听呢?
青莲见状急忙抢上前去,在玉润面前跪下,一叠头往地上磕去,不停地哀求道:“奴婢求求大小姐可怜可怜小姐!求求大小姐留下小姐!求求大小姐留下小姐!奴婢愿给大小姐当牛做马!求求大小姐!求求大小姐了!”
玉涧又是一阵心酸,到头来,只有青莲肯为她磕头求人。又有一阵温暖,好歹,还剩了青莲。
玉润不做声,玉涧从椅子上挣下来,抢着去搀青莲,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口里只说:“起来!起来!不要叫长姊为难!”
青莲却挣开她,硬是再磕下头去,磕得地上的青砖砰砰作响,口中仍然哀告不已。
彩雀见了正碰在心上,触景生情,便也心酸,不顾黄姨娘警告的眼神,上前跪在了青莲的旁边,向玉润道:“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二小姐的去留原不与奴婢相干,容不得奴婢这样的人插嘴,但大小姐好歹想想小时候的事,您与二小姐,当时是怎样一起过来的。求大小姐保全二小姐,奴婢也愿为大小姐当牛做马!”说罢叩下头去,伏在地上。这番话一出,玲珑也不由得在后面点了点头。
玉润道:“璎珞。”
璎珞和琉璃上前,一人一个搀了起来。
玉润道:“都去吧,此事容我再思忖一番。”
青莲待要再说,被彩雀扯住,死命使眼色,便也没有再说,只是扶了玉涧回去。
玉润便也回房去,余下人等都散了。
玉涧跟青莲隔着桌子,面对面坐在凳子上。玉涧用棉签子沾了药,一点一点帮青莲涂在额头磕破了皮的地方,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青莲,你好傻啊!”
“青莲不傻!小姐每天过得什么日子,青莲心里都有数,绝不能再让小姐往火坑里跳了!”青莲目光烁烁,坚定有力地说道。
玉涧叹了口气,道:“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你没见黄姨娘的样子?分明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表情,她哪里念过我是她亲生的女儿?我只不过是她的工具罢了。还有长姊也是为难,事关皇家体面,如何推脱得了?当时不应也就罢了,哪有个应了又悔改的道理?怪只怪我生在这家里,又是个女儿身......也怪我命不好罢了。”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药已上好了,你去早点歇息了吧!”
青莲听见她改了口称“黄姨娘”,知她心酸至极,又听见她叫自己下去,心里明白这是不想再被打扰的意思,即便起身告退,刚要出门,却又听见玉涧说:“且慢,你先帮我把那身月白底子刺粉荷的绫纱裙和那条袅晴纱的挽臂拿出来放着。”想了想又道:“那支芙蓉玉镶珠钗和那只赤金镂空镶珠的镯子,还有那对羊脂玉包金的耳坠子,也取了出来一并备着吧!”
青莲听了心下奇怪,这些衣裳首饰是自家小姐最爱的,也是仅有的最贵重的打扮,平日里轻易不上身的,便问道:“大晚上的,取这些做什么?何况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小姐要穿戴,我明日一早拿了出来便是了。”
谁知玉涧却意想不到的坚持:“也不知还能再这样穿戴多久,多看一会子也是好的。你且去取!”
青莲不想再勾起她的伤心,只得应了去了,不多时取了回来禀告时,只见玉涧已上了床,下了帐子,面朝里面卧下了,只从鼻孔了应了个“嗯”字。青莲便抹着泪,带了门出去了。
玉涧早已是满面泪痕,鼻塞声重,连多说一个字也不能的。舍不得,待要跟青莲多说几句告别的话,又怕她看出破绽,思来想去只答了一个“嗯”字。她原不是玉润那般心性坚韧的人,现如今却要被迫做这样的决定,只把一段柔肠揉搓得肝肠寸断,待青莲带上门后更加哽咽难抬。
这一哭,仿佛把多少年的陈年委屈都开了塞,登时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直哭了两三个时辰。听得更夫打了三更,自觉不能再拖延下去,便自己起了身,匀了面,更了衣,插戴好了,颤颤巍巍地踩着凳子上了桌子,又将凳子搬上桌子踏着,方才够着横梁,便将那条袅晴纱的挽臂搭过正中的横梁,紧紧地挽了一个结。又下了凳子、桌子,拼了全身的力气把桌子移开了,重又将凳子放在了挽臂的下方,踩了上去,将头伸进了挽臂,咬一咬牙,一脚蹬翻了凳子,晃悠悠几下,一缕芳魂离体而去。
青莲这厢也是辗转难眠,泪如雨下。小姐虽然庸懦,但平日里待她却是极好的,从未拿她当奴婢看待,只当作姐妹,一处吃、一榻眠,因着黄姨娘一心攀附老爷,这些年来竟是她两个相依为命,平日漫长的无聊中,也是她两个自娱自乐、打发时光,因此比起黄姨娘,倒有万分的舍不得。此时虽听见楼上的声响,但想是小姐心情郁闷,拿物件出出气也是有的,又想着小姐这些年过得日子,又恨不得她把家什物件全砸了、把这禁锢了她的楼都拆了才好,于是便未上去查看。
这厢玉润却做了一个梦,梦见玉涧穿着月白底子刺粉荷的绫纱裙,头上插着芙蓉玉镶珠钗,戴着赤金镂空镶珠的镯子、羊脂玉包金的耳坠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袅晴纱的挽臂,衬得那花容月貌更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般令人心驰,容光焕发前来告别,笑吟吟道:“大姐,我是受不得那些揉搓的,正好寻了一个好去处,这就走了,特来告辞。另青莲忠心,若大姐能帮她寻个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就此一别,勿念!”
玉润从不曾见她这样笑,心内欢喜,又隐约觉得她是要往将军府里去,突然又心内酸痛,欲出语相拦,却见她脖子上围着挽臂,觉得不成体统。待要上前帮她摘下来,玉涧却已转身往天上去了,玉润只好在下面追赶,谁知只听见她如铃笑声,自己却怎么也赶不上,一着急,脚下绊了一跤,便醒了。
醒来只觉阴风阵阵,身上冷汗涟涟,只听一声鸡啼,东方隐约泛白,心下觉得不好,便叫:“玲珑。”
玲珑在外屋听见,忙进来问道:“大小姐?”
玉润自己披了衣服起来,道:“打发人去看看二小姐。”
玲珑不解其意,又问道:“二小姐怎么了?”
玉润未答,道:“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曾叔、靳叔都叫上。”
玲珑便也觉出不对来,茶也不及斟便立刻告诉了璎珞,璎珞即刻起身去了。
玉润才道:“茶。”玲珑见琉璃不在,便自己斟了茶来,又叫了琉璃进来梳洗,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便见璎珞神色慌乱跑了进来跪下,道:“大小姐!二小姐......二小姐她没了!”
玉润心口犹如重锤,仍镇定道:“怎么没的?”
“悬梁自尽。”
“几时的事?”
“青莲说她三更时分听见楼上有响动,以为是二小姐在发泄,并未在意,我们去看的时候,她才知道二小姐竟是自尽了。”
“尸首现在何处?”
“正在她床上。”
“报了官没有?”
“刘叔已经去了。”
“扶我过去。”
玲珑忙过来扶了,一行人往玉涧那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