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粒微尘发布时间:2015-12-17 13:00 3350字
贱民,那是广陵城被攻陷后,皇帝一怒之下颁下的一道圣旨,把江南六省所有的民众降为贱民,不仅承担的税赋比别的地方高出数倍,而且南方学子在会试方面也要受到更多的限制,基本上绝了南方人的仕途之路。
就这样,朝廷就更没有一个人为南方人说话了。
徐志达,却是唯一的一个异数,但这个异数,在年初的时候,也传来暴毙身亡的消息。
“他们,还是对徐大人下了手……?”
“嗯。”秦啸天点了点头:“之前我就一直反对他们对徐志达动手,甚至在他们几次想要下手的时候,加以阻拦,可最后,他们还是趁机杀了徐大人。”
秦啸天的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惋惜:“从这一次之后,我开始反思我们的行为,盲目的复仇并不是理智的,所以之后好几次行动,我都和他们产生了异议,也正因为如此……”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回生药铺的处境越发的困难。
也难怪,杨岩卿敢明目张胆的跟他挑衅。
“那,我听他们说,您也并不赞成——刺杀皇子,为什么?”
秦啸天看了挽歌一眼,轻叹道:“自从徐志达的事之后,我发现我心里仇恨的力量淡了很多,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余力考虑别人,考虑更多的人。三皇子南下,如果真的遇刺,皇帝必然震怒,这样一来所受的牵连只怕波及六省,或许又会为广陵城招来一场腥风血雨,我们武艺高强,可以快意恩仇,但那些老百姓却是无辜的,怎么能让他们,做我们复仇的牺牲品呢?”
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胸怀!挽歌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崇敬之意,说道:“秦爷,古人曾说,英雄和圣贤的区别是,英雄征服的是别人,而圣贤征服的是自己。您能抛开仇恨,为百姓考虑,您不仅是个英雄,还是个圣贤大英雄。”
“圣贤大英雄?”秦啸天听了这五个字,似乎觉得很好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却带着一丝酸楚。
秦啸天的笑声惊起了寂静的山林里一群飞鸟,一抬眼,就看见山雾慢慢散去,红叶覆盖的山上,一座幽静的寺庙慢慢的出现在眼前。
“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挽歌,慢慢的走了上去。
眼前是半山腰一处宽大的山台,青石路板慢慢延伸过去的地方,就是薄雾缭绕的红叶寺,隐隐看到绯红的枫叶,仿佛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在这样的火光掩映下,朱红色的寺门大敞,梵音阵阵带着庄严的韵律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有一种闹中取静,格外静谧的错落感。
这里很安静,很清冷,却是个涤荡灵魂的地方。
秦啸天带着挽歌慢慢的走过去,这个时候庙里的和尚们都在做早课,大堂上只剩下受世人供奉顶礼膜拜的佛陀,两边一排夜叉,一排金刚,还有无数的油灯在闪烁摇曳着,照耀着那狰狞的怒目,俯视着芸芸众生。
秦啸天慢慢的走过去,一撩前襟,跪拜在蒲团上。被一排排摇曳的烛光照着,他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里水光滟潋。他在思索着什么,或者说,他一直在为什么而矛盾着。
挽歌没有说话,也走过去,跪在秦啸天身边,朝着佛深深拜下。
就在这时,挽歌听到秦啸天开口道:“挽歌。”
“嗯?”
“若我放你回去,你能阻止这一切吗?”
挽歌转过头,默默的看着他。
听了秦啸天刚刚的那些话,挽歌也知道,他一定想要阻止两天后这里可能发生的事,也并不吃惊他会想要放她走,她只是担心——
“那,我走了,您怎么办呢?”
“你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解决,我倒是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秦啸天转过头来看着挽歌,郑重的:“你愿意回去吗?”
挽歌愣了一下,立刻笑了:“您说什么呢?我也是被劫持来了,您要放我,我当然……”
“是,照理说,你当然应该想回去,可是……为什么这些天,你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秦啸天看着挽歌的眼睛:“直到刚才,你都没有一点想要回去的心思。”
挽歌被那双精明的眼睛一看,好像连灵魂都要看穿了,只觉得心里一阵乱,低下了头。
秦啸天默默地看了挽歌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这个小女子,虽然看起来柔弱,却是把软刀子,要真正让你从心里认同,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爷……”
“我不敢说,我今天所做就一定是对,但我定下了,就一定去做。挽歌,我说这些,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我让你自己选择。”
说完,秦啸天站起身来。
这时,佛像后面的通道里走来了一个小沙弥,一看到他立刻笑了起来,像是熟识一般,走过来施礼道:“梵修。”
“做完早课了?”
“嗯,梵修几时来的?”
“刚来一会儿,”秦啸天伸手摸了摸那小沙弥的光头,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笑道:“带我去找住持,今天,我要听他讲楞伽经。”
“是,梵修请。”
那小沙弥便领着他往后堂走去,秦啸天回头看了挽歌一眼,默默的一颔首,便走开了。
佛堂上便只剩下挽歌一人。站在这个小小的佛堂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比一个人站在旷野上,更加的孤独。
也许是因为无处求援。挽歌慢慢的回过神,转过身,看着这个小小的佛堂,佛陀高坐,慈悲而清冷的眼镜低垂着。她看着佛,还有周围那无数的油灯扑闪着,袅袅青烟氤氲在佛光中,看着摇曳的烛光,心也在颤抖着。
秦啸天是要她自己选择,可是她该如何选择?
乍一听到林梅江的那些话,不是没有欣喜,心里也不是没有悸动。那个男人对她来说,终究是特殊的,比任何人留在她生命中的烙印都更为深刻,也比任何人,都在更深的地方,触动着心扉。挽歌从未忘记,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若回去萧亦寒的身边,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从文渊阁,到蓬莱宫,一幕一幕都印刻在挽歌的眼睛里。而在阮知春,在柳云娇,在林梅溪的身上,她也早就看到过了答案。
不外如是。
她夏挽歌要的,和萧亦寒能给出的,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况且……
他不一定会给!
萧亦寒的身边有太多的女人,姹紫嫣红,国色天香,又怎么可能在一抹平淡的颜色前长久的驻足呢?
回去?不回去?
挽歌慢慢的走到佛像前,看着那端庄的宝相,终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轻轻的拜倒在蒲团上。
佛,请你为我指引。就在挽歌附身拜了一拜,刚刚要起身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她一直用红绳挂在脖子上的那颗兰花扣,刚刚绳子一下子断了,扣子跌落到地上,咕噜噜的往佛像后面滚了过去。
挽歌急忙追过去,才看到佛像后面是通往后台的一扇小门,佛像的背后遮着尘幡。挽歌躬下身四处找了半天,才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那颗兰花扣。
这尘幡后面大概也有些时间没打扫了,满是尘土,等挽歌从后面钻出来,早就沾得一头一脸的灰土,狼狈不堪,急忙用袖子擦了擦,正要找人要水,就听见大堂的门口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有人,进了这佛堂。
挽歌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这样也不好出去见人,索性静静的站在佛像的后面,等那个人拜了佛,离开之后再出去吧。
可站了一会儿,挽歌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奇怪的是,进来的那个人既不跪拜,也不祝祷。挽歌看着投在墙上的细长的影子,他就这么一个人站在佛堂上,一动不动。
他这是?
时间慢慢的流逝,他仍旧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听不到,可有一种莫名的气息,慢慢的在大堂上蔓延开来。挽歌捏着兰花扣的指尖突然开始发抖。墙上的影子依旧稳如磐石,仿佛亘古就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整个佛堂就这样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样的安静里,挽歌听到了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这一声叹息,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却荡起了无限的涟漪,让人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
挽歌捏着兰花扣的指尖被那冰冷的小东西一磕,顿时感到痛楚涌了上来。
是他!虽然刚刚就感觉到,但直到此刻,挽歌才能确定,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些疑惑在这一刻全都冒了出来,却都已经来不及去想,只一感觉到他的存在,挽歌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摘走了,不再属于自己,无法呼吸,无法自抑。他终究,还是……
可是,他的这一声叹息,又是为了谁呢?
阳光早已经冲破浓雾,在灰暗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了道道阴影,也让挽歌更清楚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佛堂的中央,笔直的脊背从来没有弯曲过,他是个永不言败的人,可他为什么会妥协,这也是她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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