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蝈蝈发布时间:2015-12-04 10:30 2137字
那一年的夏季,老天像在瘦身减肥,酷热挟裹着闷骚的油腻。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步转过街角,迎头便撞上个不明物。
那家伙身板瘦小,突兀地来不及避让。好在我学过“得合勒”,一个反扭就听“噫”的一声,小脊梁惊叫着扑倒在地,仿佛要做俯卧撑。随后我被瘦骨嶙峋的手臂搂住,扣着网巾帽的脑袋乌龟似的乍起,说不起来就不起来的歹劲,让我只好佝肩耷背陪他一起“坐地泡”。
我不是一个人跑路,寇老西比我还溜,两条短腿胜过劳力士上满弦的发条,噌噌噌子弹都追不着。他是疾如脱兔了,我倒像个为守株待兔者主动送上门的活物。
其实我跑这么卖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上课迟到,正踅摸怎么溜进教室,就见寇老西迎面跑来,冲我轰鸡似的往外扑楞。我本来心里就没底,看他这样不知道出了啥状况,迷迷瞪瞪跟他又返身蹿出校门。
事情要从很头痛的听力课换了更头痛的女老师说起:一个戴挂边眼镜扎牛角小辫没大我们几岁的学姐,初来乍到的就让大家英语演说。轮到寇同学,他眼睛瞪似牛蛋腮帮涨得血红,憋了半天才用浓浓的陕西腔啃哧道:“Father、Mother对我舌(说),要儿好好读Book,我各门功课都Good,唯独English不及格。”
全班爆笑,窗户玻璃都震得发烫,可老寇依旧眼若牛蛋腮帮通红,“笑撒哩嘛!咱就是地道滴老西,舌头根子拧滴狠,普通话都末学精哩,哪有功夫学这杂拌话!”气得学姐当场发昏。
从此他学名没人叫了,“ Kou Old West”倒是在新闻学院迅速蹿红。
每当老西撅嘴鼓腮面若桃花,却总把“money”读玛瑙,把“fish”当非吃,大伙也总被他拧眉瞠目屡教不改的样子逗得肚子疼,学姐小辫子一翘一翘气得肝疼。
“念不出来就蒙,蒙不出来就溜,有撒哩嘛!”每当学姐翘完辫子,老西就私下发誓。要命的是,这愣小子并非光说不练的嘴把式,终于开始逃课实践。学姐倒不用再费什么事,我可是真冤!整个刘翔的陪练,伴跑!当小脊梁克格勃似潜出犄角旮旯,我没老西“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气魄,结果就被这不起眼的家伙搂巢逮兔子一把揽个正着。
“你不是人!”小脊梁瞪着狸猫般浊黄的眼珠。吔?一个被我撂翻的小子居然敢出言不逊!“噫呀!”他终于发出“噫”后面噎回去的声音。“你有土命天相,颇具苍穹之气!”
苍穹之气?不懂。可他刚才像骂人此刻像夸人的说辞,让我多少平缓了心境。
他青衫皂巾灯笼裤脚,一副似道非道天机不露的样子,令我好奇得不行。尤其鼠尾巴一样悠游翘动的眉稍搅得我神智紊乱意向跑毛,脑子里瞬间蹿出几个丝裙锦带衣袂飘飘的仙童 玉 女。“上下为宇,古往为宙,甲丙乙辰,子酉午卯。”他嘴如弯刀摇头晃脑,神妙莫测掐指测算我的名字,狐疑满腹的样子倒像在查看自己手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期末复习才知晓,自己出生那年,美国哥伦比亚航天飞机穿梭太空。东方的西北角,中国人在酒泉用风暴一号将一箭三星送入轨道。由此来看,我这名字还真蕴含双重的航天寓意。脑子里那些小人又开始蹦呀蹦比寇老西还欢实,随后就星槎驭天龙万户乘箭椅般冲霄而去。
这大概就是苍穹之气!可自古神行太保大都小巧玲珑极致精华,哪像我,一米八还冒出一截,连当下盛行的时光穿越都轮不到还奢望哪门子苍穹之气。
我踌躇满志遗憾满怀,伴着毕业的临近幻想着也沮丧着。
被小脊梁算计后就没机会逃课了,我攥着加盖校长印章的文凭被逐出校门。工作几年又没机会上班,我听信几个倒霉孩子的诳语辞职炒掉单位。到终于下海了才终于弄明白:自己压根不具备仅凭十个 阿 拉伯数字就能像变魔术一般鼓捣出十万百万乃至更多财富的心术与精明。
就这智商这辈子恐怕没机会当商人。
要怪就怪小脊梁,撺掇得我见天想入非非,捡根鸡毛都想当翅膀,做梦都在扑腾着上天。
天没扑腾上去倒是扑腾下了海。一个本科生居然跟初中生去倒腾光碟,等知道那都是些盗版货时才意识到自己脑子进水了。倒是寇老西,打从上次跑路后仿佛深得跑神眷顾,不仅跑出快慰还跑出个头,就连学姐都惊讶:几节课不见,你居然长这么大了!
毕业那年青藏铁路建设吃紧。老西以逃课的义无反顾逃离寝室逃离学校逃离让他头疼的英语听力,不用再嘬牙撇舌矫正fish还是非吃,也不用逃课躲避学姐讨债般穷追不舍的提问。两条短腿杵着两条延展的钢轨,捯饬出容光焕发的神采。再后来不知哪个祖坟头冒青烟,居然就混进铁路局田径队,成了马拉松比赛的跑手。
据寝室夜话透露,老西的脚力源自娃娃时代,由于常爬老家城楼被看门狗追得落荒而逃才练就非凡身手。狗追出数里累得爬了窝,他却还能迤逦歪斜回去逗狗,可见跑马拉松是狗的功劳。他让狗都能“拉松”,也只有跟马比长劲赛耐力。念着曾经的校友,没忘我陪他逃过课的好,他约当年室友饮酒小聚。“这不就是非吃嘛!你们吃不吃反正我吃。我就这么念了:非吃非吃非吃!”他脸红脖子粗杵桌上的红烧鱼,栩栩如生的鲤鱼顷刻间被剁成红烧鱼骨沙拉酱。
“a Poor Fish(可怜)”。我随口一句,大伙都乐了。一条“fish”就令他如此癫狂,要面对学姐呢?如果学姐在,不知道筷子头和辫子头哪个会翘得更欢实。
老西请客是庆贺自己入选火车头体协。作为贫困地区特招生,能一步一层天跑出今天光景,算他造化。大家也就慷慨恭维,说他底盘低耐力好个头矮风阻小,敦厚结实怎么也能跑出个蒸汽机二代。在众人言不由衷的赞美中我却在想,他去跟马比“拉松”,肯定比城门楼的狗撵着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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