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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春，天气微有凉意。

一处宅院，被包围在重重柳色当中，本不显华贵富丽，却比起寻常人家，颇别具一格。宅外两边浓绿林立掩盖，青葱别致。入眼一道青灰淡雅大门，门上并无牌匾之物，不知是何人居住于此。若有人进入，则会发现眼之所及先是满园春色，翠柳盎然，而后繁花点缀，尽是万绿丛中红，草长莺飞，一派生机。青石小路蜿蜒园内，两边古木长廊错落。沿着青石小路行至一处视野开阔之地，波光潋滟，明亮炫目，竟是人工修建而成的圆湖。湖心有一亭，有曲桥可至。六角亭周边有轻纱环绕，风轻轻带过，轻纱便晃动，亭中之景若隐若现。

仔细一看，亭中似有人。

“禀郡主，君姑娘求见。”一名绿罗小衫的婢女在亭外躬身说到。

亭中人听罢，只闻些许动静，便有一道淡淡的女声传出，

“嗯，去请君姑娘过来吧。”

婢女应声下去。

婢女口中的郡主，是当朝卫三王爷卫千梓的嫡女，卫如意。卫郡主据说年少体弱，送到一处灵山交由一神秘大师悉心照养，一去便是十年，几经调养，才好不容易把原来孱弱的身躯照理得颇有起色。于是，在她年满十八岁便被王爷亲自接回了府里。后不知什么原因，王爷便在这南楚一方小镇——镜城，给她辟了一座府邸作为休养之地。这宅院位置虽不算偏僻，但是倒是清幽雅静，平常很少人家走动，远离了市井嘈杂喧闹，是以郡主在这里一住便是两年。寻常百姓倒也对这府邸不甚了解，只道是富贵人家的别庄之类的，万万想不到会是当朝郡主居住的地方。而郡主回到南楚也就这两年光景，对于外界那些喧嚷之事倒也懒得理会，每天在这宅院里抚琴，阅书，养花养草，倒也过得自由自在、陶冶性情。

卫如意此时此刻半倚在软榻之上，榻前是一檀木琴，木色纯粹，琴弦光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卫如意一手半支着自己的下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清雅之声。眼睛半阖低望着面前的琴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风徐徐而过，撩起亭边的薄纱，伴随着琴弦若有若无的清脆之音飘扬开去。

过了片刻，便见婢女来报。

透过洁白如莹的纱帐望去，可见曲桥上缓步而来的一位女子。卫如意稍稍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便靠坐在软榻上，依旧抚弄着琴弦，这次却不再无旋律地拨弄，却是十指纤纤，只闻一曲流水般的乐曲倾泻而出，传出亭外，传到那女子耳边。女子闻声几不可见地顿了顿，复又继续前行。

但见那女子一身素白，长发披洒在雪白的绸缎之上，只在发尾用一抹粉白丝带系住，黑白如此明显，却给人一种柔滑的美丽之感，青丝如瀑。再看那女子，神色淡淡，明眸里亦是淡然，长发在清风微拂之下轻轻滑落几绺在额前、在身前，蓦然觉得这女子平白多了一股仙风道骨之气。看见这女子，卫如意先是神色一凛，而后又恢复成先前那份随意的模样，手下的拨弄却不停。等到那女子立定在跟前，婢女才扬声道，

“郡主，君姑娘已经到了。”

琴声戛然而止。

如意半低着的头缓缓从琴上抬起来，嘴角似有笑意，眼眸中却是没有任何波动。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于是众婢女应声退下。偌大的亭子便只剩下这两个女子相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不过须臾，如意便整个人站了起来，但却不朝向那君姑娘，只望着亭外的湖水轻轻说道，

“君姑娘，这是去意已决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君姑娘听了她的话，既没惊讶也没疑惑，似乎两人之间早已知道对方的想法一样。正了正色，只客客气气不失礼份地言道，“君玥在此叨扰郡主也有一段时日，承蒙郡主悉心照拂，君玥不胜感激。君玥能为郡主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君玥荣幸之至。如今郡主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君玥自知医术不精，不敢妄为妙手。是以前些日子修书至君玥的恩师，如今恩师已给答复，君玥自不会停留，必是随恩师继续钻研医书，希望能为郡主，为其他病人可以施以援手。还请郡主见谅。若他日有相逢之日，君玥必当为郡主劳心劳力，不负郡主的照顾。”

一番言语，不卑不亢。如意听着，却身形未动，只是依旧垂眼望着湖面微微涟漪。此日春日正好，阳光斜打在湖面，给湖色镀上了一层金边。

许久才出声，“君姑娘客气了。若不是有君姑娘这半年来的悉心调理，如意这身子怕是又要破败下去了，如意对此感激不尽。如今你既决意离去，我自是不会阻拦。何日启程？”说罢终于回转过身，望着眼前一身素净的女子。这女子，依旧满身清冷。

“既已决定，便今日吧。此去路程也久远，趁早出行也好。”君玥也是望着如意，一字一句说着。

如意微微颔首，“恩，也是。只是此途遥远，君姑娘一个女子，孤身上路，怕是多有不便？”言未尽，意已明。

君玥闻言，不急不缓地说道，“君玥虽不会武，但也略懂一些防身之术，应付一些粗人倒也不勉强。劳烦郡主惦念了。”

“那就好。”虽然眼前这个女子似乎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弱气的样子，但是她知她的心性不弱，反比很多男子都要来得刚强坚韧，所以倒也没过分担心。何况如今南楚富庶，百姓也算安得其所，安居乐业，这鸡鸣狗盗的猖狂贼人理应少之又少了。

半年前的某一天，长期居于深闺的卫如意应当今倾歌公主之约，随之出门到菩提寺祈福，殊不知正是这次出行，也注定了其中一些人的命运。当然，这是后话。

对于卫如意而言，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便是在回程途中“捡”到了一个人。没错，这个人便是君玥。

初遇她时，她躺卧在林道边，虽衣裳带灰，脸色苍白，但却不会给人有狼狈之色。卫如意当时只是略踌躇，便让下人将她带回了府里将养了下来。许是恰好祈福归来，又或许是当时她多看了一眼她身下的一个小医箱，总之，她就这么把她“捡”了回去。

三日之后，她恢复体力，得知此事后当即面见了如意，除却当面言谢之外，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卫如意旧疾缠身，命格难测。卫如意当时倒也相信她所言非虚，也任由她接手治疗。之后的半年，他们便以医者病患的身份就这么相处着。

如今，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想必君玥也不会多加逗留。半年相处，卫如意虽不能说完全了解君玥这个人，事实上自打将她带回府里那天起，她并没有派人查过她的背景。一来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让人有所图谋，二来则是心性使然，她并没有想干预他人私事的想法。就算是府里的下人，她也很少打理。想到这，卫如意不禁有些失笑，自己还真不像个主子。然而，她也并非没原则不懂权衡利弊之人。

想到这些往事，卫如意顿时有些感慨万千。

这时，君玥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思，“郡主此后并无需多加担忧旧疾，君玥留下了一些方子和精心调制的药丸，只要郡主按时服药，假以时日，君玥无法保证完全根除，但是想必对郡主的身体大有裨益！”

卫如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也并非完全不知。八岁一场大病，险些致使她夭折，虽经抢救从鬼门关要回了半条命，但是却也从此落下了病根，她的身体也从此衰竭下去，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十年灵山休养。这么多年了，虽遭顽疾，已经由开始的疼痛不已慢慢变成了麻木，再到了如今这种淡然处之。

不是逃避，而是接受。

君玥见卫如意不言不语，兀自沉思。不禁也仰首望向不知何方，却在目之所及之间，复又垂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郡主可还记得当日君玥所言？”君玥一顿，不等卫如意回答，复又说道，“有生之年，君玥自当希望郡主无大风大浪之扰，顽疾离身，一切安好。郡主一生吉人天相，必能消灾去祸。君玥此行，不知何日能再叙，愿各自珍重！君玥先行告退，郡主好生安养，无需远送。来日再会。”

说罢，竟也不等卫如意回复，便转身离去，如来时翩然，去时亦淡然。

君玥离去有半盏茶时间，卫如意站在琴前，低头抚上琴弦，半晌，低低轻笑了一句，“你我皆凉薄”，却不知此去已经年。

世事无常，那女子虽不过双十年华而已，纵然长她几岁，容颜清秀，眼中的沧桑却近乎百年。一身脱俗，说是仙气，不如更像是脱离尘世之人。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性，不知是好是坏？但愿如你所说，各自珍重吧。